执笔于-02-19
苏轼的传记有几个版本比较流行，其中林语堂的名声最大，其次是台湾李一冰的《苏轼新传》，由后浪出版社出版简体版。去年春，周文翰的《孤星之旅》出版。是目前我最喜欢的一个版本。
相较于李和林写的传记，《孤星》视角和文风变了，是类似记者采访、还原历史、现场那种风格，行文冷静、平实，十分冲淡。作者周文翰因为曾经在《新京报》做过文化记者，在印度、东南亚、西班牙等地旅行写作，他的考据工作做得比前两位要扎实，写作模式属于“写传记”而非“写评传”。
前两位作者注重文学性，周氏更为重视事实认定。有很多细节，在《孤星》中做得比其它作品中，颗粒度更细。其中有一个例子，是对苏轼参加科举省试或殿试的名次。此前所有的传记，几乎都承袭苏轼是第二名的旧说。周文翰说：“如李一冰认为苏轼是殿试第二名‘榜眼’，这明显是错误的，苏轼仅仅是该年省试‘论’那一场的第二名而已，总的名次不明。该年殿试的前五名（前五名可以获授京朝官的官衔）的姓名历历可见，苏轼绝非前五名，他为母亲守孝期满后被授予的第一个官职福昌县主簿更是证明他在殿试中名次比较落后，我基于当代学者的学术研究在本书中对他的科考经历、成绩进行新的叙述”。
龙年春节过完了，苏轼陪伴了我一个假期。终于在昨天凌晨三点钟关上了全书。今天想回味苏轼和食物。记得在北京常去吃的一家川菜餐厅“眉州东坡大酒楼”，就是取苏轼跟他的老家的典故——苏轼是眉州眉山人。回顾整本书，前半部分几乎没有展开写苏轼的吃喝。当苏轼被贬到黄州的时候，才开始高频地出现“吃什么”和“怎么吃”的内容。年轻时代，苏轼进京赶考的时候，也只是跟弟弟苏辙“两人步行就能去品尝汴京流行的水饭、野狐肉、鳝鱼包子、鸡皮腰肾杂碎”等有名的小吃；考取进士后沿着三峡旅游，到达金陵（今湖北荆州），“他们常在江边吃鱼、野雁肉”，到了襄阳宜城县，苏轼吃了当地美味的鱼肉，想到孟浩然是襄阳人，又想到未能来襄阳的杜甫，写下了《鳊鱼》这首诗。宋神宗熙宁七年时，苏轼接到朝廷公文调任山东密州（今山东诸城）知州。密州流行吃羊肉、瓮饭，喝酸酒。瓮饭，是“粟米饭下埋着肉的热饭”，苏轼觉得密州吃得不如眉山老家好。有天苏轼听说城外有野菜可吃，想起唐代人陆龟蒙的《杞菊赋》，就约了通判（监督知州工作的官员）一起去城外的废旧园圃里，挖枸杞、菊花来吃，然后写了一篇《后杞菊赋》。
挖野菜是为趣味，但有一次食物差点吓死苏轼。元丰元年苏轼被牵连到文字狱乌台案中，被关押在汴京的御史台南侧一个院落的小房间里，他的儿子苏迈每天都要去御史台门口给他送饭。父子相约，如果苏迈送来的是平常蔬菜喝肉食，就证明一切正常；如果送来的是鱼，那就是朝廷判苏轼死刑的信号。一个月后苏迈身上的钱用光了，他四处去筹钱，委托一位亲戚给苏轼送饭。那人好心为苏轼准备了一条熏鱼，苏轼见到后大惊，假借给苏辙写遗书，希望得到皇帝恩典饶他一命。皇帝看到了这封信，可能也担心如果这位当时数一数二的文士死在御史台说不过去，就收起了杀意。黄州靠近长江，湖泊水荡多，鱼多而价廉。苏轼便常从市场买鱼回家自己做。他有一个做鱼的菜谱：“把新鲜鲫鱼或鲤鱼加工后，放入冷水、盐煮开，加入菘菜心（白菜心）、葱白数段，煮到半熟后，把少许生姜、萝卜汁、黄酒调匀下锅，快熟的时候加入橘皮”，这样做出来的鱼肉十分鲜美。他在黄州生病，长江对岸的汴京旧相识、鄂州知州朱寿昌听说了，专门派人送来好酒两壶和一些水果，苏轼连忙写信说：“甚幸！甚幸！”，又夸水果：“可爱！可爱！”。苏轼渐渐习惯了在黄州的生活，喜欢武昌的柑橘、大芋头。牛、獐子、鹿的肉价格低廉，但是羊肉贵，所以苏轼以猪肉和鱼肉为主。他喜欢用白梅、阿魏（一种中草药香料）或者青盐煮猪肉：“洗净锅，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人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皇帝不时能读到这位被贬在黄州的名士的诗文。也有故友两次派仆人送来干荔枝、红螺酱和西庵茶（此处送食物的故友名字没有记录）；苏轼的朋友吴复古（一位道士）两次派人到黄州送信，并送了茶叶、沙鱼、赤鲤给苏轼。又一年冬天，黄州下了一场雨夹雪，徐君猷携美酒和家妓来拜访苏轼，苏轼十分高兴喝了酒做了《浣溪沙》三首。第二天又下了大雪，按照礼数，苏轼应当回拜徐氏，但他因为自己是贬官身份不好前往，“于是让仆人把弟弟送来的牛尾狸肉送给徐家”。牛尾狸就是果子狸，是当时人们珍视的冬季美食，可见宋朝人们就已经开始吃这种后来传播疾病的野味了。
春天苏轼家种的大麦熟了。当时价格太低，卖不了几个钱，苏轼家的稻米快吃完了，于是便督促奴婢们每天多舂些大麦，蒸熟后当做主食吃。因为大麦粒嚼起来啧啧有声，儿女们说像嚼虱子。苏轼曾经在陕西凤翔做官，他学会了一种做法，把蒸熟的大麦放入浆水中，“别有一番甘酸浮滑的滋味”。此外他还让奴仆们把红小豆和麦粒一起蒸饭吃，这样就比单独吃大麦口感要好，他的妻子王闰之说这是“新样二红饭”。秋天苏轼和杨世昌乘船去赤壁边游览后写了《后赤壁赋》，其中记载苏轼跟两位客人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聊很开心，苏轼想要再聊会儿，叹息说没有酒也没有食物。一位客人说：“傍晚时我打鱼得到一条巨口细鳞的鱼，正好可以吃，谁那里有酒啊？”苏轼赶忙跑回家问妻子是否还有酒，王闰之说：“我藏了一斗酒，给你应付这个晚上吧。”于是三个人带着酒和鱼，乘船到了赤壁下，只见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苏轼跳到岸上，站岩石上长啸几声后回到船中，在江流返航中途，他们看到一只孤鹤从江面上飞来，翅膀打入车轮，戛然长鸣，飞掠而过。那一晚苏轼没提酒和鱼的味道，他梦见了道士和仙鹤。又一年的初夏，一个道士朋友告别苏轼要回炉山，向他讨教“东坡羹”的做法，苏轼写了《东坡羹颂》送给他。这个菜的做法是，在大铁锅四壁、大瓷碗内侧斗涂抹上菜籽油备用，洗干净菘（白菜）、蔓菁、芦菔（萝卜）、荠菜等，反复揉搓洗干净，挤去汁水以去苦味。把切块的菜、生米和少量的生姜放到大锅内煮羹，再把备用的大油碗盖在羹上面，在碗上放盛米的蒸屉，利用煮羹冒出来的热气把饭蒸熟，盖上锅盖煮一会儿，就可以煮烂羹，蒸熟饭，一举两得。如果没有蔬菜，就用切开的菜瓜、茄子，加入熟赤豆、粳米，也可以做出来同样的菜羹。作者分析说，苏轼虽然把这个菜羹夸得很好，说它又天真自然之味，但实际是因为家口太多，没钱大口吃肉，只能俭省饮食，常用蔬菜、豆子、米来做饭，如果碰上没有肉、醋和酱等调料时，就只加一点油给菜粥提味。元祐年间苏轼升迁回汴京。他有次对朋友刘攽回忆跟弟弟当年备考制科时，每天都吃“三白”。刘很好奇，苏轼解释说，是“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一碗米饭”。某天刘请苏轼到他家吃“皛饭”，苏轼忘了此前开的玩笑，对这个皛饭感到不解，但又觉得刘攽读书多必有出处。等到了刘家发现案桌上只有盐、白萝卜、米饭，才想起他开过的玩笑。他吃了大半，临走时对刘攽说：“明天到我家来，请你吃毳饭”。刘攽知道苏轼要戏耍自己，但忍不住好奇还是去了，但苏轼一直没有开饭的意思，刘攽就催啊催，如此催了三次，苏轼说“盐也毛，萝卜也毛，饭也毛”，古时毛就是没的意思，刘攽立刻明白苏轼是在报复自己。我看完《孤星》印象最深刻的是苏轼被贬到岭南惠州时，吃的烤羊脊骨肉。惠州市场上每天只杀一只羊，好肉都被官员家属买走了，苏轼不敢与争，只能叮嘱屠夫把羊脊骨留给自己。“他将羊脊骨煮烂，趁热捞出来，放到酒中浸渍一会儿，撒上盐，稍微炙烤，微焦时吃最为过瘾。”苏轼每几天就吃一次烧羊骨，把骨头上的肉细细挖出来吃掉。虽然吃不到羊肉，但在惠州，苏轼第一次吃到了岭南新鲜的荔枝！他写诗称赞荔枝是与南村杨梅，北村卢橘并称的美味水果。苏轼除了会吃羊脊骨，还跟着道士朋友吴复古学会了芋头的做法。“把皮去掉，用湿纸包裹起来放入火中煨熟，趁热吃十分松软甘美”。除夕夜，苏轼和吴复古两人又煨了一次芋头吃，苏轼还写了《除夕访子野食烧芋，戏作》：“牛粪火中烧芋子，山人更吃懒残残”。晚年苏轼又被新皇帝痛恨，贬到遥远的海南岛儋州。这里天气炎热，食物难以保存，他写信给弟弟诉苦，说自己“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薰鼠烧蝙蝠”。在儋州，苏轼学会了像本地人一样吃蛤蟆，但他不敢吃“蜜渍幼鼠”。他怀念在杭州和汴京见识过的美味。写了一些诗文，大多是先想象这些美食的滋味，“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六十四岁的时候，苏轼写了一首迎接春天的词，把红花比作了肉色，可见他对肉食的极度渴望。他每隔五天才能从集市买点猪肉和鸡肉，有时候还买不着。冬至前两天，有人送了苏轼一大盆生蚝。他应该是很高兴，让仆人剖开，大的生蚝烤熟了吃，小的生蚝肉放入水里煮，加入酒调味。他很幽默地跟儿子说，你可不要写信告诉大陆的人啊，免得他们来跟我抢生蚝吃。苏轼的这种幽默一直到老都是如此。在他死前最后一次提到的食物，是烤竹笋。苏轼跟一个官员朋友刘安世一起回北方，舟到庐陵时他们一起下船爬山，因为刘不喜欢运动，只爱谈佛谈禅，苏轼为了让他一起去爬山，就说前面一座山上，有个玉版和尚善于说法，刘这才打起精神前往。等到了寺院，二人感到饥饿，就一起挖新笋烧着吃。刘觉得这里的竹笋味道上好，问苏轼这是什么笋？苏轼说：“这就是玉版啊，此老师善说法，能令人得到禅悦之味”。此后就再也没有笔墨记载食物相关了，仅仅是提及苏轼在回北方的途中得了痢疾，每日只能吃半碗米。病了大约两个月，就驾鹤西去了。在苏轼逝世不久，僧人和民间开始传说关于苏轼的前世。有说他前生是禅宗高僧。《冷斋夜话》记载西湖寿星寺僧人则廉说，苏轼当年和道潜一起来寿星寺，一进寺门就说，自己虽然没来过但又觉得曾在这里住过。他说从这里到忏堂应该有九十二级台阶。派人去数，果然是这个数，于是苏轼说自己前世是山中僧人。则廉看到夏天暑热，苏轼脱掉上衣，在竹林间或坐或睡，他的背上有几颗黑痣，状如星斗，传说这是名列仙籍的标志。
我想苏轼这么会吃又懂吃鸡鸭鱼肉的，前世一定不是出家人。
